陆建德:这样读《围城》更有趣
钱锺书(1910.10.20—1998.12.19),江苏无锡人,中国现代作家、文学研究家,与饶宗颐并称为“南饶北钱”。
钱锺书先生的《围城》创作于1946年,1947年在上海出版,1948年再版,1949年三版,之后的30年里,国内再无重印。直至1980年,人民文学出版社与钱锺书本人商量决定重新排印。自1980年至今,《围城》总印数已超过1000万册,且常年位居畅销书排行榜前列。
杨绛在《记钱锺书与围城》中,详细介绍了《围城》小说的诞生过程。按照杨绛的说法,钱锺书是1944—1946年在上海创作的。先在郑振铎主编的《文艺复兴》杂志上连载,1947年出单行本。郑振铎是钱杨很好的朋友,也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首任所长,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有着巨大的贡献。
《围城》 钱锺书 著
人民文学出版社
钱锺书和杨绛很有民族自尊心。他们在上海,是日占时期,艰苦度日,两人都不懈地从事创作。钱锺书的经历,其实非常坎坷。他在英国牛津最初读了B.Litt(副博士),这个学位非常不容易。在牛津大学能拿这个学位的人,是特别有自信、极其优秀的,而拿博士学位的往往是庸才。钱锺书两年就拿到B.Litt学位,又和杨绛一起到巴黎游学一年,1938年搭法国邮轮回国。
1935年,钱锺书以第一名的成绩赴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,杨绛提前毕业自费同往。图为1935年8月,新婚的钱锺书和杨绛搭乘邮轮赴英留学。
那时抗战已爆发,他们开始想到西南联大教书,去了昆明,但是他们还需要回上海探亲,结果发现从上海再去昆明路途十分困难。
钱锺书父亲钱基博是一个老式文人,当时在蓝田师范(今天的湖南师范大学)教书,他叫儿子去,钱锺书不得不去。钱锺书在蓝田师范教书的经历,对他后来的创作有着很大的帮助。
钱基博(右)和钱锺书(左)
《围城》里方鸿渐那批人,离开上海到内地的三闾大学,一路辛苦,这路上的见闻大概与钱锺书去蓝田的经历相似吧,逃难、内迁是苦不堪言的。那时,中国的交通设施太简陋了,必须随遇而安。
《围城》里有些细节,现在的读者不一定理解。比如,那一行人离开上海先到宁波,走的是水路,再从宁波往西、往南,由金华进入江西。年轻点的朋友可能不知道,那时候的浙赣线已经不通了,1937年12月浙江省政府撤出杭州时,为了延缓日军南下,炸毁了才建好不久的钱塘江大桥。
至于那些落难的知识分子,在令人同情的同时又有点可笑,钱锺书真是把他们写活了。杨绛说,钱锺书通常是把自己认识的几个人捏和在一起,各取一些特点,创造出一个新人来,又把他从小长大的很多见闻、阅历也写进《围城》里。
钱锺书出于种种原因,后来没有回到西南联大,这背后内容很多,我们不深究了。
钱锺书在《围城》的前言里,有一个短短的重印前记。他说,《围城》写好之后,还想写一部作品,叫作《百合心》。
遗憾的是,《百合心》稿件在1949年夏天,从上海到北京的时候丢失了。那个时候政局极其敏感,蒋介石政权摇摇欲坠,新的政权即将诞生,《百合心》里会不会有一些与时代纠缠得太紧的话题?我不知道,这事永远没有办法查考。
《百合心》这个题目可能是受到西洋文学的影响。一个百合,我们把它一瓣一瓣剥下来以后,里面是空的,没有东西。很多水果都有核,百合却不一样。
易卜生有一个戏剧叫《培尔·金特》,说的是人应该怎样生活?就像剥洋葱一样,剥开后一无所有。百合可能是中国特产,但是洋葱很多国家都有,了不起的剧作家易卜生要用洋葱来看——人内在是不是有着一个坚定不移的东西?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。
钱锺书有可能在《百合心》中,探索人性本质这个的话题。
易卜生的《培尔·金特》剧照
民国期间的中国学界,那时留学生地位很高。他们中间有的人也刻意标榜自己,但是他们出去到底读什么书?究竟拿什么学位?
国民党的教育部门没有严格的学位审查制度。现在留学生回来以后,首先你的学位要到教育部下属的一个机构去认证,民国时没有这个认证机构。科举废除后,学位就更重要了,出洋的学生回到中国,就可能会把自己在国外的经历重新描画一番,甚至还会描金烫红。这种现象在民国年间比较常见,钱锺书那时作为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,留过学,知道内情,他不便直说某人的学位是骗人的,某段经历是编造出来的,于是就通过小说的形式来讽刺挖苦。
比如在红海驶向中国的这条船上,就有学术上的赝品。钱锺书和杨绛从法国回中国时,乘坐的法国邮轮阿多士II(AthosⅡ),势必接触了同船的乘客,长了见识。
坐远洋客轮是特别有趣的,船分舱,头等舱、二等舱、三等舱,坐船时间很长,同一舱位的人临时聚在一起,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社交圈子。天涯过客在船上相识,会演绎出一个个故事。因为是萍水相逢,大家对自己的要求会低一些,因为今天在一起,明天上岸各奔东西。在某种程度上,甲板是一个戏台,看台上人怎么表演,不失为一件乐事。当年他们目击的一些表演细节,也是改头换面进入到《围城》里了。
1990年电视剧《围城》剧照
方鸿渐在船认识了苏文纨,两人都不是正面角色。方鸿渐在国外读了几年书,兴趣广泛,好像什么都没读成,最终他写信给美国的一个爱尔兰人买文凭。为什么是爱尔兰人?因为美国那时候爱尔兰人地位稍微低一些,这些细节大家都要注意。爱尔兰人在英国殖民统治下比较穷,在英伦三岛地位低,爱尔兰在20年代时独立,但是爱尔兰人在英美一般还是会受点歧视,他们贫寒一些,寻找活路就会走捷径。
方鸿渐在国外读了几年书没有正式毕业,只能通过这种特别手段糊弄国人。他的克莱登大学的假文凭还是打折扣的,大概只有30美金——不过那时候30美金数字也不小。有了假的功名,也可以对家里有个交代。
钱锺书说,克莱登大学这个事情,不是纯粹虚构。有一些中国人出去以后没有好的学位,不能衣锦还乡,回来有巨大的压力,成功的表象让大家开心。所以钱锺书也安排了方鸿渐专门去弄一个假的学位。
相对来说,钱锺书对方鸿渐比较友好一些,其实《围城》里每个人都有可笑之处,无一例外。
钱锺书在《围城》有一个地方把清华大学也拉进去了,千万不要以为钱锺书会夸母校好。我稍微念一下:方鸿渐回国以后有人请他做讲座,方鸿渐勉强应承了,那个介绍的人很无知,他说:“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,地位仿佛清华大学。”玩笑归玩笑,钱杨两个人心底里最爱的学术机构是清华,杨绛把他们的稿费全部捐给清华大学,设立“好读书”奖学金。心底里爱的母校,并不是不能拿来开玩笑,钱锺书深知清华不怕玩笑。
再说船上的人临时在一起,不免会有苟且之事。方鸿渐碰到了皮肤比较黝黑的鲍小姐,跟她有“一夜情”。对鲍小姐的肤色,钱锺书带了一点歧视,可能心底里偏好白皮肤。鲍小姐说了一句“你跟我未婚夫长得特别像”,方鸿渐马上心领神会,他们做的事情没有超出人性的范围。
船到了目的地,鲍小姐说她的未婚夫在岸上接她,方鸿渐一看吓了一跳,那人一点儿不像自己,他觉得自己可能被鲍小姐耍弄了。
当时船上还有一位苏文纨,她可不是跑龙套的。钱锺书描写苏文纨,有时候也是很不客气的:苏文纨坐在甲板上一个躺椅上,你看看风景蛮好的,但是她不是看风景,而是看书,而且书一直拿在手上,可谓“手不释卷”了。钱锺书暗示:你用不着把你读书的样子,到公众场合摆给大家看。
苏文纨读的什么书?钱锺书没有说得太明确,很有可能是法国书,但是她的法文究竟好不好?我们不知道,钱先生给了我们一点小小的提示。
法国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,这笔钱的管理让人生疑。我曾经在这方面做过一些研究,实际上有些钱被人贪污掉了。这笔钱不是由中国政府管理,而是掌握在几个私人手里,背后不免有贪腐。管理法国退还的庚子赔款的人,在法国里昂建了一个学校,叫中法大学。这所学校国内名气大,其实在教学上不正规。是不是合格的大学?还要打一个问号。
苏文纨是中法大学的博士,研究的又是还没成气候的中国现代诗。难道有导师可以指导她这方面的论文吗?方鸿渐心里想,只有你自己可以指导自己。两个人对话,看起来是非常礼貌地进行,但是作者是在给苏文纨难看。
钱锺书先生
钱锺书讽刺起人来,不动声色,有时候忍不住要跳出来。作者讽刺挖苦的驱动力太强了,关都关不住。
有一次苏文纨坐在甲板的躺椅上,读她的法文书,边上有一个太太带着小孩子在甲板上散步,走到苏文纨边上,小孩子手伸出来,钱锺书写道:“苏文纨握住他的手”,我们还以为这位女士有爱心,喜欢孩子,其实不然。钱锺书下面说了一句话:“她怕这个孩子的手弄脏她的衣服。”你会看出,这自然而然的举动背后,有一个比较自私的驱动力。
从红海邮轮上,那些中国人登岸以后互相告别,每个人又开始继续演他们的人生之戏。作为方鸿渐来讲,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让他的父亲失望,不能让他的乡里人失望,人家总是觉得他在国外读了很多书,学问深不可测。实际上方鸿渐读书比较杂,很多东西他知道一些,是不是学有专精我们不知道。他回到国内以后很风光。
现在我们比较自信一些,要看留学生的研究能力,学术成果。那时候你只要有一块留学的金字招牌就足够了,即使没写过什么东西,马上可以做副教授、教授。本国毕业生一步一步做到教授很不容易,但是很多留学生一下子就可以得到高级职称。
钱先生出国之前,看到了很多这种例子。所以《围城》里大量关于描写留学生的文字很不恭敬。钱锺书觉得他们出去,混学位是第一,做学问反而居其二。所以,不少人选择做一些跟中国相关的论文。
钱先生对回到中国特别风光的留学生,不是很看得起,这应该让每一个有过留学经历的人对自己保持警觉。他对西南联大几位前辈是否说过不很客气的话?杨绛先生是否认的,我倒以为说过也没关系,无非表明钱锺书不受“师道尊严”的限制,这反而是他的可爱之处。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所爱所尊敬的人,在所有场合说的话都特别贴切,像个外交官,有何必要?
钱先生生活在上海,又有蓝田师范的经历,写出来的东西带有强烈的时代地域背景。他没有简单地谴责日本人,但是在《围城》里顺带写了一句,“日本人唯一不会节省使用的东西——炸弹”(大意),那是一种不必故意表白的态度。他对那些说话假大空的人,倒是不留一点情面,对国民党教育部的高官(督学),也是故意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。
钱锺书笔下的三闾大学,即当年的蓝田国师校舍(今天的湖南师范大学)。
蓝田国师当年的钟楼
这部小说,让读者看到人物的丰富性。
我们原来看人,手里拿着一个现成的标签,准备随时贴上去:正面人物,反面人物;好人,坏人。但是《围城》在改革开放后,对读者造成的冲击是很大的。
我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时候,卢新华讲文革创伤的作品风靡全国,随后出现大量严肃的谴责文学,读者要问谁是受害者?谁是施害者?
《围城》这样的小说没有这一套黑白、正误的对立,没有简单的受害者,也没有简单的好人坏人,钱锺书把人世间的多元性、复杂性、好坏交杂的人生呈现给读者,也许每个人都在苦苦挣扎,错误连连。一个不那么好的人,最终也是蛮可怜的;一个看起来趾高气扬的人,背后有些事情其实也蛮可笑的。读者对这些人物不妨给予几分同情,难道我们自己会胜出他们吗?《围城》的结局令人唏嘘,也许生活里唯一的真理,就是不能对生活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《围城》剧照 陈道明 饰方鸿渐
《围城》的修辞手法,有的来自我国传统文化,有的则是外来的。
比如第34页说,方鸿渐最恨小城市里的摩登姑娘,她们的打扮是“落伍的时髦,乡气的都市化”。时髦、摩登就是modern,怎么会“落伍”?岂不是自相矛盾?“都市化”怎么会“乡气”?钱锺书说的是小县城的姑娘,这描写又异常准确。
这种笔法在外文里常见,即所谓的矛盾修辞法,英文是oxymoron。比如我们可以说“明亮的黑夜”“开明的愚昧”,将对立、相反的东西并置,达到一种修辞效果。
钱锺书用起外文的修辞术来得心应手,大大扩展了中文的表现范围。例子比比皆是。
他的短语、语法也有借鉴外国的,这或许是因为现代汉语语法本身就不是纯粹来自古汉语。从鲁迅先生开始,中国现代文学写作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的,这并不成为其弱点,反而能成为文化杂糅的优势。
现在研究国外文学理论或者文学创作,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作Hybridity,就是杂交性、混合性,这是一直到后现代观念慢慢强起来后,才出现的时髦观念。
钱锺书的行文,有时故意突出杂糅。前面说他用矛盾修辞法,再举个巧用外来修辞术的例子。
小说里汪处厚的太太是个美人,孙柔嘉对她的描写暴露了她的嫉妒(红指甲、红嘴唇)。汪太太和赵辛楣之间有一点默契,两个人有一天傍晚一起出去散步。在那个时候,中国人的想象里,一个有夫之妇跟一个未婚年轻男士一同散步,好像逾越规矩了。汪处厚发现自己的太太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,不禁大怒,叫两个人坐下来如实招供。这个场景看着很不舒服,显然是小题大作,捕风捉影。汪处厚问他太太,两人究竟亲热到了何种程度。汪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,写到这里,钱锺书无所不在的眼光跟大气凛然的汪处厚过不去,钱先生写道,拍桌子拍得太重,手拍痛了。
这时作者来了一个停顿,告诉读者,刚在还义愤填膺的大手,这时忍不住痛,偷偷抽回,放到桌下的膝盖上轻轻摩擦消痛。英文comic relief可用于这一个细节,comic就是“喜剧的”,relief则指“放松”。汪处厚一手敲下去,充满正义感,那只手不要轻易挪开,停留在桌面上才威风,疼了以后撤离桌面,在膝盖上轻揉,岂不将当初义愤的严肃性消解殆尽?这种效果在英文叫anticlimax,是修辞学上的反高潮,或者叫突降法,词典的解释是“从高尚、严肃、兴奋的主题突然转入荒谬、平淡或乏味的内容”,就好像有一个人在台上做义愤填膺的控诉,突然手机响了,他不得不接,然后说出一句毫无气概的家常话。
汪处厚那只手明处的一拍和暗处的一擦,实在是非常小的细节,但是钱锺书的本事就是这么精准,捕捉到它,微笑着向大家展示。但是这笔法是受到外国修辞的启发。
我们读小说,不要只以情节为重。比如,不要只是关心苏文纨和方鸿渐两个人是结婚了还是走开了,只是问有情人是否终成眷属。我们小时候囫囵吞枣读书,是想拼出一个故事梗概来,这可以理解,但是梗概不是那么重要。读书的时候,要从无数的细微的地方去捕捉作家的用心,一旦有收获,我们就明白作家对生活的观察多么细腻。
按照杨绛说法,钱锺书从小痴迷读书,好像对现实世界反而不甚关心。不过钱锺书极其善于观察,一眼就看明白。这种观察的本领,是成为小说家得天独厚的资源。
1934年,钱锺书从上海到北平看望杨绛。
《围城》里面大量细节都是钱锺书日常观察所得。
方鸿渐到三闾大学去,同行里有一位叫精明可笑的李梅亭,在电视连续剧里面是葛优演的角色,小说里关于他的部分,写得也非常生动。
他们当时离开上海到内地去,说起来也是蛮高尚的,但是李梅亭离开上海前,有不好的动机,那时候内地要打仗,药品是紧缺,比如延安需要的药品要到上海来买。在上海用正常的价钱就能买到的药,转运到内地去就能卖个好价钱发财,但是这样做很不道德。
他们几个人一起到三闾大学前,李梅亭备好了大量的药品,他是要去倒卖赚钱的,这非常不体面。李梅亭的行李特别多,一大箱子,其实都是他未来的财源,路上即使同行者得病他也舍不得拿出来。战时投机倒把、乘人之危的国人还真不少,李梅亭这个角色十分典型。
钱锺书并不是把讽刺的矛头对准日本人——这样小说创作就变成了宣传,他把讽刺的矛头大量集中于战争时期的普通中国人,用心与鲁迅创作的动机相近。他并不是带有一种特别的善意,来描写一些受苦受难的国人。这,他不屑为之。他宁愿揭开烂疮疤。战时利用国难追求自私利益的人,为数太多了,中文有一句话叫“发国难财”,李梅亭就是这样,他还是堂堂教授!
书中有一个细节,关于苏州小寡妇和她的男仆。钱锺书是无锡人,无锡离苏州特别近,他大概和杨绛一样,苏州话和无锡话都会说。钱锺书描写两人的对话都是用地方口音,他们的关系不是那么光明正大,但是,在大庭广众之下,又得扮演与身份相称的角色。钱锺书写了两人不少对话,真是妙极了。
我在不同的场合曾经说过,当代中国作家总的来说,写对话的能力还需要提高,但是钱锺书绝对是一个例外。
《围城》里精彩的对话太多了,美不胜收。《红楼梦》的对话是很精彩的,钱锺书继承了《红楼梦》的传统。另外,他留过学,知道在牛津人怎么样把说话提升成一种艺术。
近几十年来,作为艺术的对话是不是正在消亡?当代文学里有没有可以跟《围城》媲美的对话?希望有人指点我。
如果我们去看下简·奥斯汀的小说,听着里面的对话,有一种愉悦感,仿佛心智受到一些刺激,得到了语言的滋补。我现在偶尔看看电影或者电视连续剧,丝毫没有从对话中获取乐趣。
钱锺书的《围城》就不一样了,我可以向诸位保证,小说里每一个人说的话,都是有滋有味,这些小小的刺激就是我们的语言和文化的营养。如果我们在阅读过程中,失去了这些乐趣,那就说明出了毛病,是不小的毛病。如果钱锺书笔下的对话,进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,不管是在清华的课堂上,还是在清华的宿舍里,那该是多么有趣啊!这是我在阅读《围城》的时候,生出的忧虑,姑且称它为“杞忧”吧!
方鸿渐这么一路走过来,和其他人比较的话,还是一个相对比较靠得住的角色,他教书还不算太混混,即使他那张克莱登大学的文凭是假的,他上课却算得上认真,读书也不算少,在某些方面要比三闾大学教哲学、教其他什么专业的同事,好像还稍胜一筹。这是否说明那时候的大学师资确实是只能将就、凑数?
中国整个现代教育兴起,是与世界接轨的结果。要办新的学堂,必须有这么一套制度上的设置,有很多手段都要借鉴外国学校。
但是,钱锺书给那些热心与世界接轨的人泼了一点冷水。有些制度,条件还不够是不宜引进和仿效的。比如,《围城》中的那位教育部派来的学监,有抱负,也喜欢说大话。他建议大学推行牛津、剑桥的导师制。
钱锺书在这里是讽刺的。很多东西,不可能平移,行不通。师资、传统、教师与学生的比例等等,所有这些条件都需要考虑。照搬一些皮毛或抽象名词,演戏做做样子,又有什么用呢?钱锺书把讽刺的笔触运用到中国的教育、生活等方方面面。
1947年在上海出版的小说《围城》
从某种程度上说,钱锺书1929年进清华,是非常幸运的。瑞恰慈离开清华以后到哈佛,从上世纪30年代到他去世,一直是哈佛的教授。瑞恰慈来清华时,把文学批评的一些新的理论,还有当时最新的一些创作动态,一一教给了学生。
作为本科生的钱锺书,对于当时欧美新思想了然于胸,主要就是通过这样清华一流的读书环境影响的。当时清华图书馆,有着国内外最好的杂志,最新的图书,钱锺书使用图书馆无比勤快。他从中国社科院退休以后,尽管身体不太好,但一直追踪最新动态,开出书单,请几个社科院英美室的同事为他借书。他绝对是读书的模范。
钱锺书在清华时,就能写与年龄不相称的批评文章,我觉得他可以成为最出色的文学批评家之一。但是,他后来致力于《管锥编》《谈艺录》式的学问,写批评论文比较少。
在改革开放后,看到他写的论文《诗可以怨》,发在《文学评论》上,这也许是他最有名的一篇论文。我稍感遗憾的是,他应该写早期风格的评论文章,充满反讽,毫不客气,针针见血。
浙江文艺出版社在90年代后期,出版了钱锺书的论文集,把这些评论跟他的创作结合一起看,收获特别大。钱锺书后来不写咄咄逼人的评论了,一心一意投入笔记式的学问,恐怕不是他日益成熟所致,这是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学批评界的一个损失。创作和评论不能瞻前顾后,顾忌是一种压制。有一段时期流行概念先行的批判,并不出色的批判文章多了,出色的创作和批评就自甘沉寂。
社科院文学所的一些先生回忆,他们与钱锺书在一起的时候,总是会有很多欢乐,他侃侃而谈,妙语连珠。现在如果发动老先生们回忆钱锺书的谈话,编录成一本书,那是很有可读性的。不过这已不大现实,好在我们有《围城》。
旧版《管锥编》书影
对《围城》里锋芒毕露的讽刺挖苦,我还想略微表示一点保留意见。
钱先生的一位老师叫叶公超,叶公超英文很好,修养也很好。他在鲁迅逝世以后批评过鲁迅。鲁迅用讽刺挖苦来“骂”,性情不好,可能“骂”得偏多了。
叶公超说,在文学里面,讽刺不能太多,要保持一个适当的度,超过这个度之后就不叫讽刺了,satire 就沦落为burlesque。叶公超区别satire 和burlesque,在当时中国的语境下是非常必要的。
叶公超(1904.10.20—1981.11.20),祖籍浙江余姚,籍贯广东番禺,出生于江西九江,近代著名外交家、书法家。
我不知道叶公超是否读过《围城》。他批评鲁迅的话,对钱锺书也是一种警示。钱锺书有时候讽刺挖苦起来,就像瑞恰慈形容滥情者的眼泪,收都收不住。
不好的长相,钱锺书对此尤其喜欢描写,写得津津有味,自己大概也十分得意。伟大的作家对于笔下人物长得怎么样?不大留意,但是我们能够从他们的言语行动中,想象他们的长相,想象的空间还特别宽大。
钱锺书写长相,有时会落到实处,越写越来劲。《围城》里某人鼻子不美,会让作者久久凝视。其实“非礼莫视”,一眼就足够了。说某人外观欠佳,措词一定要谨慎小心,不然是有失身份的。但是,在《围城》里,作者拧住一个人的鼻子发挥想象,大做文章,有点过分了。这方面我不细说,感兴趣的朋友不妨到书里寻找一下鼻子。
钱锺书喜欢用比喻,经常别出心裁,让人叹服,不过有的时候,他要表露奇思怪想,近乎炫才。总的来说,《围城》语言如此出彩,当代的中国作家应该都要好好学习。
莫言曾经说过,他把自己所有的作品换成鲁迅的一篇《阿Q正传》就满足了。鲁迅的措词是非常推敲的,钱先生也是。一打开《围城》,就发现每一句都很精妙,措辞、比喻经常出人意料,仿佛来自一个不同的语言世界。钱锺书动词使用得到位,太难了。现在人们常用“把”“搞”,要用确切的动词是不容易的,钱先生在动词的使用上极讲究。他语言库里面不光是十八般武器。
比如,天气热起来青蛙叫,钱先生说青蛙“试声”,学着发声音,小小的两个字,很有回味。
这样例子,比比皆是。中国人做诗讲诗眼,诗眼往往是动词。《围城》的句子里常有诗眼跳出来。钱先生经常平铺直叙,但是平铺直叙的过程里,他经常会镶嵌一些用得新奇而又恰当的词汇,整个句子顿时就活了。《围城》的语言是对现代汉语的贡献,让我引一段《围城》里,关于雨水的文字:
一会儿,雨点密起来,可是还不像下雨,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,滚着跳着,顽皮够了,然后趁势落地。......这雨愈下愈老成,水点贯串作丝,河面上像出了痘,无数麻瘢似的水涡,随生随灭,息息不停,到雨线更密,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。(150页至152页)
作者大概把儿童时期的钱瑗也写进雨水去了。
英国作家奥威尔说,语言和思维之间是互相依存的,语言如果退化,我们的思想也随之退化,因此要防止空泛的、不具体的语言侵犯意识的领土。一个人的意识要永远保持在新鲜准确的状态,如果意识背后没有恰当的语言文字库,种种感受也就说不出来。其实文字也制约意识,文字是粗糙的,最终一个人的感受也可能走向粗糙和简单;文字是细腻丰富的,感受和思想也会细腻丰富。
钱锺书通过他的小说创作,通过他的文字,使我们变成更敏感、对生活更有体会的人,为此我们感谢他。
我们通过阅读巴金的《家》,看旧式家庭和小辈的顺服、反抗,还要到《围城》里,去看复杂的家庭关系,尤其是父子关系。方鸿渐和他父亲之间的妥协和张力,是否某种程度上折射了钱锺书与他的父亲钱基博之间的关系?新式婚姻出现后,旧式父母怎么看?(钱基博怎样看杨绛?)他们是尊重孩子的选择还是提出过分的要求?
我们在阅读的时候,需要备好一些背景的知识,缺少了就补补课,这样阅读就会得到更多的乐趣。《围城》不容易读,我相信花一点时间,会收到加倍的效果。
钱锺书1980年5月16日致李国强先生的信
陆建德,生于1954年,博士,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原所长、《文学评论》原主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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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来源:清华大学新水利馆讲座,2019年4月13日, 题为“重温《围城》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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